原创品读丨陈为人:赵树理与上党梆子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陈为人 Author 陈为人
赵树理与上党梆子
(严文井在北京时与赵树理比邻而居)
严文井在《赵树理在北京胡同里》一文中,对赵树理做了这样的回忆:
他爱上党梆子,可以说是爱得入了迷。经常给我“送戏上门”。有些晚上,我正准备干点什么,他突然推门而入。
“老严,我来给你唱段上党梆子。”不等我让座,他就在书桌边坐下了。接着就双手齐用,以敲打手指头代替打板和锣鼓,节奏急促紧张,同时哼着高亢的过门,一段我一字不懂的上党梆子就哼了出来。我没有偏见,但实在品评不出这段唱腔的滋味。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老赵马上又自我介绍:“还有一段更好的”。又是双手击打桌边,口哼过门,近乎喊叫似的高声歌唱。我只有不作声,耐心听着。
这个晚上,老赵倒是尽了兴,而我则有苦说不出。
也许上党戏原来的腔调是好听的,而被老赵唱走了调。他五音不全,可能是耳朵和嗓子都不好。
他有一把三弦,时常叮叮咚咚不知弹些什么,也是不成腔调。但他自我陶醉,真有一种“贵在投入”的精神。
我从不扫他的兴,让他过戏瘾,因此他常常来光顾这个“听众”的门。1953年,我和老赵都迁到了东总布胡同四十六号,在新居里,老赵还继续给我这优惠待遇,隔不了几个晚上,就突然推门而入,“老严,我来给你唱一段”。
也许是老赵太天真,我这人太世故,他始终不知道我并不欣赏他的歌喉。
我隐隐感觉到老赵的寂寞。他一再唱上党梆子,可能是在思乡。北京引人入胜的胡同有些东西毕竟不如他那山沟沟。
老赵也有他的狡猾之处,他并不是不了解他所嘲讽过的东西,可他就是不肯承认那些“异端”也有点长处。
有时候我放西方古典音乐唱片,他悄悄推门而入,也坐下来听一段,不加以评论。我也不打算诱使他说什么称赞的话。有一次,我正在听一个花腔女高音的咏叹调,他忽又闯了进来,说了一句俏皮话:“猫尾巴又被门夹住了”。我不答腔,他竟然坐下来陪我听那个被夹住了尾巴的“猫”叫声。他面带微笑,猜不透他是欣赏自己的警句,还是或多或少也感到那个女高音的歌唱某些动人之处。
有一天晚上他来谈天,告诉我:上党梆子里也有和声,演员的歌唱和伴奏的乐器不是一个声部平行进行的,并举了实例示范。可惜我当时没有用简谱记下来,现在则已忘得一干二净了。看来,这个老师范生是学过一些乐理,并具备一定的西方音乐知识的。他曾经嘲讽某些救亡歌曲的“轮唱”,不过是在表明他属于另一“教派”而已。
(汪曾祺在《师友故人忆念中》对赵树理唱上党梆子也有回忆)
赵树理在载于1956年7月14日《北京日报》上的《“百花齐放”声中的上党戏》一文中,这样介绍上党戏:
这个剧种是综合了六个剧种(昆、梆、黄、罗、赚、乐)而成的,它的历史,已无明文可考,从保存的剧本风格看,它接受过秦腔(《天波楼》、《龙图案》等),苏昆(《长生殿》《东坡游湖》等),汉剧(《打金枝》、《牧羊圈》、《佘塘关》等)等的舞蹈、唱腔,而其中列国戏(如《二子沉舟》、《齐鲁界》、《东门会》等)。纯朴洗炼,不知从何而来,可能是原剧种的创始剧本。“上党”虽是秦时的郡名,而这种戏的活动地区却只限于山西东南部十九个县。这个地方,因为是太行山的主峰所在,交通不便,不常与外界往来。但正因为如此,未受到城市影响。剧中将不合乎士大夫口胃的人民斗争性全都保留下来。所有的剧本中,不杀人的很少。有些戏,和京戏的剧本几乎完全一样(如《一捧雪》、《四郎探母》等)。后来京戏在音乐、唱腔、作派方面都向柔和处发展了,而这种戏却还保存着它原有的强烈风度。
赵树理说:“我以为上党戏的好处是激烈、痛快,我爱这种痛快的气氛。”
每一个剧种的形式,必然适合于它表现的内容。京剧多表现帝王将相,曲调就高亢激荡;越剧表现才子佳人,曲调则缠绵悱恻。一个人喜欢什么剧种,往往也显现着他的个性特点。赵树理一向被认为是“写中间人物的祖师爷”,在他的内心深处,却是有着这么深厚的“英雄情结”。这可能成为解读赵树理的一个绝好切入点。
赵树理说:“从前在农村的时候,常好一个人唱几句,只是限于嗓子的条件,唱得很难听,在自己虽然痛快了,在别人听了却很难受,所以到北京以后,除了带几分醉意经人怂恿破例唱几句外,从不乱唱。没有偷唱的机会。”
(1965年11月,赵树理会见晋东南戏校学习演出的三个小戏演员)
因为赵树理独尊上党戏,所以初看蒲剧时颇有不屑一顾之态,就象阿Q鄙夷城里人称“长凳”为 “条凳”似的,故意找几个别扭的地方字眼骂一骂,讽刺一番。
赵树理在《初看蒲剧的时候》一文中,说了这样的话:“山西沁水县古来属泽州,与蒲州为邻,东半县是上党梆子的流行区,西半县才是蒲州梆子的流行区。我的家乡在东半县,因而从小只看过上党梆子,对于别的剧种,虽说也还有些偶尔能看到的机会,只是在当时我的地方偏见过深,很不容易看进去。在二十二岁那一年,我到了蒲剧流行区当教员,因为那地方除了蒲剧再没有别的戏可看,所以才变成蒲剧的观众。在开始的时候仍难免有点看不惯,看了往往故意找几个别扭的‘地方字眼’学一学,讽刺一番。”
赵树理的二公子赵二湖说:“父亲对上党戏近乎于一种狂热,但他却排斥其它剧种。他把京剧损得呀,他说,京剧那个伊伊呀呀拖起腔来,你从西单坐上车,拖到咱们家东单,它还没有完呢。他不喜欢这个东西。……我还记得一个细节,那时候根据地很流行“红日照遍了东方”那首歌,其中有一句是“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”,他们就嘲笑地故意唱成“自由之神在送着情郎”,说,老百姓根本听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,这根本就不是老百姓的调调嘛。我能感觉出他的偏激情绪。”
赵二湖又说:“我父亲这个人很有意思,作为一个文化人,他肯定有偏执的地方,不固执不偏激呀,他也成不了艺术家。艺术家都有股怪劲,一个四平八稳循规蹈矩因循守旧的人,他可能成为艺术家?……他很偏激。但你不能太全面,这才有个性特色,他就有自己的怪味。”
(赵树理的二公子赵二湖在家乡故居)
严文井还作过这样的回忆:“赵树理真正心醉神迷的,仍然是民间文艺。有一次,几个人出去散步,闲谈中忽然提到了民间小调,赵树理的兴致便陡然高涨起来,立刻大谈起家乡和民歌小曲来。讲着讲着又独自唱开了,唱完了八大景、十段锦,再唱孝子、孝女、好婆媳,送郎、盼妹、上花轿等情歌。可惜他天生的公鸭嗓子,山西口音,边唱还要边解释,闹得别人半懂不懂,慢慢地就似听非听地议论别的去了。但他却已迷醉得出神入窍,全不理会别人听不听,照唱不止,直到后来猛然发现是在自唱自说时,方才打住道:‘嗯?你们都不听啦。’可他并无怨言,‘只怪我唱得不好,歌词、曲调其实都是好的,都是农民的创作哇。”
赵树理的上党梆子情结,一直贯穿到生命的最终。
原创品读 | 赵魁元:赵树理与丁玲
原创品读丨 石永乐:上伏赵娘娘与半副銮驾的民间传说
联系方式:0356-2225213
投稿邮箱:jcswlzlb0@163.com
欢迎您的来稿~